阿东

秦俑

LOFTER | 谜想计划

夏日谜想·悬疑故事大赛

第二季 「谜想故事奖」短篇征文比赛 参赛作品

  

一.

始皇帝三十七年,岁首,咸阳宫望夷殿。

张栩站在高大的墙垣下,刻意贴近身后的浮壁,整个躯干几乎都没入夜色的阴影之中。远远望去,宫墙下仅余一双发亮的眸子。他的手里拄着一柄黑黝黝的铁剑,边凝注心神,静静观察四周的警戒区域,边转头看了看墙角的铜壶,心里默默地盘算着时辰。等到壶口最后一滴子明液落入盛舆,用作计时的木如意就会从舆边顶出,彼时,宫门将在厚重的吱悠声里落下,他也能回家了。

作为皇帝的鹰扬都尉,他很难交到朋友。鹰扬卫源自大将蒙恬麾下的亲军,专职探听情报,肃清内敌,并不隶属于宫禁宿卫之列。张栩能以外将的身份跻身宫廷,从这个细节里,不难窥见皇帝对蒙氏家族的信任。

蒙氏长兄出镇北方,三十万大军听其号令,幼弟则拜卿为内史,掌握朝堂机密。皇帝对兄弟俩的恩宠,尤在群臣之上,就连那位喜爱玩闹的皇帝少子,在蒙氏兄弟面前,也整肃了许多。

想起将军的面容,张栩心里不由地一暖。回望前半生,他出身蒙氏家仆,地位卑微,十五岁便投身军旅,自扛旗的小兵做起,转战大半个华夏。踏灭越人的寨林,烧过北戎的皮帐,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。二十载浴血,张栩从伍长升到屯校,最终得到将军青睐,年仅三十五岁即领授比两千石的都尉衔。将军于他有再造之恩,这份荣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
夜风冷冽,吹散了张栩的思绪。忽然,一个熟悉的人影闯进他的视线。

那人六十来岁,微微躬着身,平日里大概严厉惯了,唇角微微下垂,看起来总有点儿苦愁的样子。老人精神尚可,但步履明显已趋向迟缓。他用右手扶住头上的大冠,一步一步,从石阶上小心地走下来,袍袖上的紫色绶带在身前微微晃动。

踏出望夷殿的范围后,老人的身形猛然一顿,接着直起腰肢,步伐似乎轻松了许多。张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心里不免叹了口气:就连李相这样的大人物也尽显疲态。如此看来,要应付皇帝的喜怒,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
“李公,您今天很忙吧?到这个点儿才落笔?”张栩从墙垣后转出来,轻身执礼。

老人停下脚步,微微点了点头,接着淡淡地说,“哦,是张栩呀。你家将军还好么?北方战事如何?”

站在张栩面前的,便是大秦的左丞相,楚人李斯。

蒙恬常年驻守北疆,与李斯交往不多,倒是蒙毅时常在宫中走动,和他说得上有点儿同僚的情分。不过,皇帝性格多疑,近臣之间难免划清界限,并不常常往来。

张栩恭敬地回答道,“谢李公关心,将军一切安好。有扶苏公子监军,上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战事了。”

对秦人来说,这些消息并不是什么军事机密。前些年,蒙恬奉皇帝命令,率领三十万大军北击异族。收复河南地之后,自榆中至阴山,设下三十四个县。又渡过黄河,占据阳山,迁徙百姓充实边县。

三十万大军的威武之容,加上将军蒙恬这些年里打出的气势,戎人望风而逃,北方早已安定无虞。

“嗯,那就好。”

李斯含糊地点了点头。

“李公好走,”简单地寒暄后,张栩让过道路,执礼相送。

丞相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,车夫一边拢紧袖子,一边倚在车辕上打盹,星夜中依稀可辨。

老人刚迈出两步,却又停了下来。他转过头,看向不远处的持戟士兵。

张栩察言观色,便挥挥手,让一众属下避往五十步之外。

李斯点点头,似乎犹豫了一下,低声说,“皇帝要出巡了。”

张栩闻言一愣。皇帝又要巡游天下了?算一算,这该是第五回了罢。除了封禅祭天外,自然还要寻访仙人,求取长生药。车马仪仗,沿路护送的侍卫和兵将,历来耗费巨大。这一趟,又要上哪儿去呢?

不过,皇帝出巡的消息本属机密,怎么会讲给一个比二千石的都尉听?张栩心神飞快地转动,脊背渗出一阵冷汗。

对面的老人似乎看出张栩的疑惑,随即提点了一番,“这一回,是往东。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家将军。我知道,鹰扬卫的快马冠绝天下,朝廷的信使远远不及。”

“过上两天,蒙毅也会知道这件事。”李斯的眸子微微闪了几下,“不过,提早一夜知晓,总该好上一些。”

张栩心里一动。皇帝这些年常常秘密出巡,蒙卿使和李相都会随行,本来不是什么大事。这一次东巡,李相为何神思不属,看起来心事重重。

“领命。”

尽管如此,张栩仍揖手唱喏,接下这趟差事。朝堂上的政治斗争诡谲而又多变,远远不是一个都尉能够插手的。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,意味着什么,哪怕没有李相的嘱托,他也必须将其传递给身在北方的将军,以最快的速度。

听到张栩的回应,老人沉默了很久,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,呢喃道:“皇帝,他不知怎么了,我总觉得,他与原本有些不同......”

张栩竖起耳朵,还想听些什么的时候,老人已经回过神来,很快闭上了嘴。

“多事之秋,”老人一边感慨,一边转身离去,步履交错间,速度又慢了许多,“多事之秋啊。”


二.

张栩住在咸阳西郊。

这个地方叫殷野,是西城校尉的辖区。附近住的多半都是平民,还有一些中下层的官僚。每到月中,此地都会有两场乡集,农民和贩子们聚拢到一起,兜售各种瓜果,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,相当热闹。

以张栩晋升后的职级,本可以搬去内城,置一个清净的大宅子。不过,夫人阿荆喜欢这里的景致,孩子们也爱在热闹一些的地方居住,这件事也就搁下了。

张栩骑着马,慢悠悠地从街角转出来。哒哒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孩子们不知睡熟了没有,阿荆大概还等着我。张栩这样想着,抬起头,发现自家门前停着一辆拔去字旗的长辕马车。

举凡豪门大族,总会在车驾上遍插字旗,以显示主家的威仪。尽管眼前这辆马车的字旗已被取下,但张栩余光一瞥,仍发现车驾上留置的方形旗座。从旗座的数量来看,这架马车的主人身份不低。

车轮湿漉漉的,带着些许泥泞,但咸阳今天并未下雨。这架马车一定是远方来的。

门扉半掩,阿荆从遮风帘后面悄悄地探出螓首,甫一望见夫君的身影,立即朝他招了招手。

张栩加快了脚步。阿荆不善言辞,平日极少见客,接迎往送自有两位家仆代劳,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?

或许,家里来了哪位贵客?

“张郎,将军来了。”阿荆递过眼色,脸上稍有些茫然。

张栩的脚步忽而一顿。他解下腰后的配剑,抛到妻子手里,接着立即迈开大步。

前厅的矮床上,跪坐着一位高大的汉子。一身粗布制的灰白袖裳,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昂然。

谁也不会料到,主镇北方的秦军大将蒙恬,竟然回到了咸阳。

“将军!”张栩胸口一热,快步上前谒拜。

“不必多礼,”蒙恬笑了笑,“阿荆妹子特意为你做的羊羹,结果被我喝了个底朝天,你不会介意吧?”

张栩在对向坐下,两人相视一笑。

“你不问我,为什么回咸阳来?”蒙恬从羊排上撕下一块肉,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动。

张栩摇摇头,“将军自然有回来的理由,我不关心。”

蒙恬望了他一眼,叹了口气,“你呀,就是太执拗了,怪不得皇帝不喜欢你。”

按照蒙氏兄弟的想法,鹰扬卫作为军方的派遣机构,将成为上郡和咸阳宫之间的沟通桥梁。

秦军的规模越来越庞大,其中逾越的层级也越来越多。况且,两位丞相权欲极盛,经常对军方的举动横加干涉。为了皇帝能够如臂使指地操控那支恐怖的军队,蒙氏兄弟不得不想出这样的办法。既能表露将帅的忠诚,消弭皇帝的疑心,也能让皇帝拥有一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特殊力量。

但张栩有着传统的军人作风,在一众宫廷武胆里卓尔不群,很难讨取皇帝欢心。这一着棋子,始终没有发挥效用。

上任六个月,张栩掌管的鹰扬卫仍然只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,并没有真正成为皇帝陛下的爪牙。至于皇帝本人,更是从未动用过张栩麾下的属员和兵将。

“皇帝并不是不喜欢我,他只是倦了。我听咸阳宫的侍卫们说,皇帝已经很少过问都城的情况,”张栩嘴唇一紧,冷冷地吐出这几个字:“不管什么国家大事,都没有长生药吸引人。”

蒙恬的动作忽然一窒,丢下手里的羊骨,白了他一眼,“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好吗,旁人若是听去了,小心皇帝杀你的头。何况,长生药的确很吸引人呢。”

张栩摇摇头,低声说,“皇帝又要出巡了,这次是往东。”

接着,他将李斯的话一五一十地交待出去。张栩的记忆力很好,连李斯当时的表情和语气都一一复原,模仿地惟妙惟肖。

蒙恬的脸色开始冷然,沉思许久,仍不发一言。

“所以,将军回咸阳究竟为了什么?”张栩忽然开口。

“你不是不打算问我么?”蒙恬拍了拍部下的肩膀,微笑道。

“不诏而还,形同谋反。身为皇帝的鹰扬都尉,我需要将军的理由和陈述,并记录在册,这决定了我是否该上报给皇帝本人。”张栩咧开嘴,难得开了句玩笑。

“是啊,我为什么要回来呢?”蒙恬挠了挠鼻子,一脸苦闷地说,“公子告诉我,咸阳城发生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,我想亲眼看看,究竟是什么样的事,让公子那样的人都怕的要死。”

张栩瞪大眼睛,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。

“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崛起,”将军的语气里颇有些神秘。

三年前,第一具铜偶出现在咸阳街头,作为孩童的玩具贩售。它的身高只有四尺,肢体也只能做简单的跪拜动作,或是跳两步《晃大人》,那是一种步伐缓慢的简单舞蹈。虽然并没有引起什么巨大的反响,但那个被称为“朱环”的匠人作坊慢慢地闯出了名头。

咸阳城开始发生奇特的变化:街上有了铿锵作响的马车,不需要套上活马就可以迅速前进,能够载运的货物比驷马高车还要多得多。车资却很便宜,从西郊走到城东只要几个小钱。很多百姓开始使用一种轻便的小独轮车耕种。只要往独轮车的尾端倒入一些炭精,再用火折子打燃,车顶就会冒出涌涌的白汽,底下的圆盘则飞快地转动,开始翻动土壤,播下麦种。——那些都是“朱环”的手笔。

“然后呢?”张栩打断了上司的叙述。作为皇帝和将军的耳目,他当然了解过匠人作坊,甚至亲眼见过那些偶人和农具,还写过一大卷详细的调查报告,一份呈进咸阳宫,一份送往上郡。但那些小玩意儿属于奇技淫巧的范畴,无法被当作兵器使用,为什么会引起公子扶苏的注意呢?

“凡事,都要左右联系,才能看见真相,”蒙恬讲故事的兴致似乎很高,用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“接下来的故事很精彩。”

据传,“朱环”的技艺出自相里氏墨家。他们摒弃墨家的政治主张,转而专心研究傀儡和机关术。如今,这一门技艺得到了很大突破。

“就在上个月,皇帝决定设立将作府,“朱环”的首领也被任命为大将作,那是二千石的官员,位比郡守。”蒙恬的表情此时变得十分严肃。

“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?”张栩仍然相当困惑。

“坊间传闻,大将作的傀儡术趋于大成。新的铜偶,能够像活人一样运动自如,连上阵搏杀也不在话下,”蒙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,“听说,一具铜偶的战斗力抵得上五十个精悍士兵。有个中尉军的兄弟告诉我,试验用的是真人,某个犯了死罪的倒霉蛋。那死囚连一拳都没经受住,脑袋就被开了瓢,血液和白浆子统统爆出来,就像一块脆弱的朽木似的,”蒙恬摇了摇头,啧啧称奇。

“只要一拳?”张栩的嘴巴忽然张得很大,足以塞进一整只羊腿,但他很快恢复过来,“还有呢?将军冒险潜回咸阳,只为了一具铜偶?”

“...说起来,铜偶倒是小事。更关键的地方在于,皇帝开始变得喜怒无常,颍川的郡守和佐尉两个月来接连更迭,民心动摇。公子收到消息,接下来,陛下很可能要将驻守北方的兵将沙汰一半,用省下的粮秣金制造铜偶,作为顶替的战斗力,”蒙恬的脸色终于灰暗下去,声音也逐渐变得焦灼:“再过两个月,戎人的劫掠队就要来了。说实在的,我不信任那些铜偶,更不信任“朱环”。尽管我是主镇北方的大将,但每个士兵都明白,他们效忠的人,乃是咸阳宫里的皇帝陛下。至于那些神秘的铜偶,它们会效忠谁呢?它们绝对服从皇帝的每一道军令吗?有所变革是好事,但绝不能操之过急。我实在不明白,皇帝究竟在想什么?他越来越冲动了。”

蒙恬的声音越来越低,直至细不可闻。他似乎沉浸在往日时光的回忆中,迟迟没有开口。从偏安一隅的西秦,直到一扫六合,成就不世之功,将军与陛下这对互知互信的君臣之间,想来也有不少或喜或悲的故事罢?

张栩默默地低下头,不敢惊扰将军的思绪。

月上柳梢,窗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,两人的身形立时一滞。

“是西城校尉的巡队,”张栩连忙解释道,“按时辰,正好走到我们这一块。”

“嗯......,”蒙恬点了点头,颇有些神思不属,“总之,你做的很好。李斯对你的观感不错,所以这个消息传递地很及时。或许,连那位左丞相也没有意料到,皇帝会忽然决定东巡,还挑在这个节骨眼上。”

蒙恬说完,顿了顿,似乎还在思索些什么,又开口道,“我总觉得,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”

张栩悚然一惊,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:咸阳马上就要发生大事了。

李斯,将军,铜偶。“朱环”,戎人,陛下,还有东巡。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组合到一起,忽然变得相当奇诡,隐隐透露出阴谋的味道。

“明天,我还要去一趟颍川,见几个人,然后尽快赶回上郡。既然我不便露面,“朱环”和将作府的事情就交给你了。”蒙恬下了命令。

张栩轻轻点了点头。


三.

用过早餐,张栩没有穿上官服,而是换了一套陈旧的麻布束身袍,顺手摘下发簪,用半根竹筷扎好散落的长发。他的体形本来就不甚强壮,刻意装扮后,看起来倒像郡县里的某位小吏。

行头已经备齐,目的地直指“朱环”。

将作府位于咸阳南郊,并不靠近官道。更准确地说,它建造在一个狭小的山谷里。

这里的环境的确很好,绿荫满丛,树木众多,只有山谷中间那一块空地被清理过,作为出产铜偶和一众农具的匠人作坊。

站在山巅俯瞰,山腰处引了一条淬火用的窄溪,溪水清亮,围着匠人作坊绕了一圈,边上还砌了几十座高高的炉膛。火工和小徒弟的数目有上百人之多,高矮胖瘦,各司其职。系着麻草围裙的汉子们一边擦汗,一边将烧红的铜棒铁条猛地浸到溪水里,发出呲啦呲啦的响声。

作坊的角落里,则摆放着一些大家伙,用黑布遮起来,仅仅露出某些黄铜色的构件,不知是做什么用的。

这就是“朱环”么,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。按照大秦律,朝廷及各郡县对民间的金铁配额一直管制严厉。“朱环”从哪儿弄到这么多铜铁器?

张栩孤身沿着客舍的方向慢慢走去,沿途的匠人和火夫大概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买主,并没有理他,只顾忙碌各自手头上的活计。

密集的大膛炉后面,忽然转出一道身影。身着麻衫,头缠汗巾的中年男子闷着头从张栩身边挤过。他的两肋间掖着几卷竹简,看起来分量不轻,被张栩的臂膀一带,差点儿摔个踉跄。

“劳驾,大将作先生在吗?”张栩一边问,一边伸出手,帮忙捡拾散落的竹简。

“等等,我好像想通了。”

男子忽然面露喜色,似乎被这场意料外的跌跤弄明白了某个关节。他自顾自蹲下来,随手扯过一卷竹简,倏地摊开,接着从怀里摸出一支炭棒,就在竹简上涂涂画画,摹下一堆奇形怪状的图形。

“司礼,司充,过来!”男子衣着简陋,细看之下,相貌也不甚出众,但他随口使唤工匠的神情,却好似有着莫大的威严。

两个匠人连滚带爬地赶过来,到了男子跟前,纷纷束手而立,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。

“听好,我只说一次。将地字杆与玄字杆对调,然后把六号机括的厚度增加二厘,重新装配后,记得少放一成炭精,减缓燃烧的速率。至于齿比,你们自己琢磨琢磨,寻个合适的,”男子越说越快,到了后头,张栩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
两个匠人却听得连连点头,好似拨云见日,云雾初开。

“听完了?还不快去!”男子没好气地赶人,接着回过头看向张栩,“对不住啦,方才没伤着你吧?”

这人还真是奇怪!张栩摆摆手,打算先去客舍看看。既然对外售卖农具和傀儡,那边总该有管事的工头才对。

“等等,你刚才不是要找大将作吗?”男子打了个哈哈,拍拍张栩的肩膀,“我就是啊。”

张栩心神一动,转过身子,那人依然笑嘻嘻的,似乎对这个官名毫不在意。

“先生就是大将作...?”张栩半信半疑,目光仍有些游离。

“这名字还挺新鲜,我倒是很少听到。不如,还是叫我的本名吧,我是相重,忝为“朱环”首工。上个月,皇帝要我造几个新铜偶,封了个官儿给我,大概就是你说的大将作咯。”

男子的语气极其平易,虽有些口无遮拦,偏偏让人生不出恶感。

“宫里来的人都这么穷酸的么?穿的比我还破烂,”叫做相重的男子看了张栩一眼,低声嘀咕几句。他的神情里有着些许慵懒,却目光如炬,一眼就叫破了张栩的身份,“走吧,跟我来。陛下也真是的,催起进度来比谁都要命。”

张栩默然点头。既然有了蒙混的机会,自然不会放过。

绕过五六座大炉,一间孤零零的小屋映入眼帘。

首工专用的工作间里,堆放着各式各样奇特的器械,有跟鹰隼一般大小的木鸢,会自动行走,碰到阻隔即转头的小兽。

工作间里甚至养了一只灰狐狸。小家伙尖牙利嘴,一边试图咬断细链,一边吱吱地叫。

相重说,狐狸的动作是走兽里最灵巧也最复杂的。作为参照物,那只小狐狸成了兽型傀儡的动作模板,已经为他的研究带来不少帮助。

其中最玄妙的,莫过于一具高大的铜偶。它不但能行走自如,动作协调而又流畅,脸上还有不少表情,嬉,笑,怒,骂,皆切换自如。

“客人,请...饮...茶...。”铜偶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。嗓音涩涩的,有种铜管互相摩擦的迟滞感。

如果不是臂上捆了一张羊皮,用红漆涂上“丁甲”两个字,张栩只怕会将它当成一个染上黄瘅的寻常仆役。

“真是了不得的技艺,”张栩由衷地感慨。之前,他一直把傀儡术当成民间的杂耍。如今看来,“朱环”的确有他们的长处。

假若制造出上百具这样灵巧的铜偶,在战阵中充当前锋的角色,或许真的能收到相当出色的效果。

“先生,如果驱使它们上阵作战的话,我们该怎样指挥呢?不会发生叛乱吧?”张栩问的很直白。事实上,这是将军最关心的细节。

“喏,看好了。”

相重朝偶人招了招手,嘴里轻轻吐露出两个字,“兵解。”

偶人似乎对他的命令非常敏感,很快走了过来,忽而转身蹲下,露出整个脖颈。

“每一种铜偶,都有各自的偃师咒,指挥它们向前,或是向后。所谓“兵解”,其实是丁甲型铜偶的专属咒,代表“停止”与“听令”。这是第一道保险,”相重耐心地向张栩解释其中的机理,又用手指点了点偶人的脖颈处。

那里有一块颜色较浅的凸起。

相重翻开凸起处的铜片,将里面的情景展示给张栩看。

哒哒,哒哒,哒哒哒哒。密密麻麻的机括和簧片互相咬合,接着错开,就像扇动翅膀的蜻蜓似的,在蒸汽的作用下鼓动,运转,铿铿作响。就连机簧咬合时发出的嗡鸣,都跟蜻蜓振动双翅时的声音有些相似。原来,这就是铜偶的秘密。

“这是第二道保险。只要往里面丢进一块小石子,再精巧的偶人也会卡壳,扭曲,失去基本的行动力,”相重摇了摇头,似乎对这个缺陷相当遗憾。

“我可以试试吗?”张栩忽然有些手痒。

“不行,绝对不行,”相重瞪了他一眼,“这具铜偶值六镒黄金!”

张栩吓了一跳。就算当上九卿,他也攒不起那么多钱。

“咸阳宫的赵令使,你识得么?”相重洋洋得意,“他就弄坏过两具偶人,赔了我三十车铜材,哈哈。不过,他的确是个有远见的人,对机关术很感兴趣。”

“它们可以存活多久?”张栩尚不死心,跃跃欲试。

相重嘴角扬起,讥讽地说:“存活?不,它们只是死物,不该用“存活”这个充满生机的词。如果你问的是它们的使用期限,那我可以告诉你,是四百年以上。如果咸阳城保持现在的风土,没有变得像南方那么潮湿的话,四百年后,它们的制作材料才会锈蚀,变得薄而脆,直至不堪一击。”

张栩默默记下这些信息,打算回家写在竹简上,但相重的话头并没有止住,而是滔滔不绝地继续往下说:

“话说回来,这样的铜偶倒是和皇帝很般配呢,他不是长生不老的吗?百年后,等我们都死了,但那些金铜做的丁甲们还能拱卫皇帝陛下。”

这句话多少带点儿不敬的意味,但张栩没有告密的心思。论官职,两千石的大将作还在他的鹰扬都尉之上。何况,皇帝四处求取长生药,前有卢生侯生,再有徐福韩众,这早就成了世人的笑谈。

“除了神仙,没有人可以长生。”张栩低声说,“我没见过神仙,所以,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,我们只是肉体凡胎罢了。”

相重抬起头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我认同这句话。”


四.

从“朱环”离开,张栩夹紧马肚,挥鞭疾行,心里却有些茫然。东巡在即,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
相重看起来毫无心机,不像是能够蛊惑皇帝的佞臣。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?

官道上空空荡荡,只有张栩一个行人。秋收的时节快到了,道路两侧麦田拍浪,金黄色的流光映入眼帘,好似数不清的小刺,使他眼角生疼,几欲闭上眼睛。

张栩开始担心驻守北方的将士们。成百上千的戎人劫掠队,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烽火台下。

每年这个时候,上郡一带必定少不了几场浴血的拼杀。不管胜负如何,战场上总要落下几百副绷断的甲胄。高坐咸阳宫中的皇帝陛下,心里也该明白这一点罢?

张栩摇摇头,将纷纷扰扰的思绪抛在脑后,开始拉紧手里的缰绳。该加速了,咸阳城近在眼前。

胯下的马儿嘶叫几声,逐渐将步频升高,跑的越来越快。

一人一骑转过某条岔道,却忽然碰上了意外状况。一群农民围在道路中央,将本就狭窄的官道堵了个水泄不通。

“前面的,让开!堵塞官道是死罪!”

张栩大声喊道。他心情烦躁,懒得跟一群庄汉计较。

“是中尉军的弟兄吗?请下来帮个忙,”一个穿皮靴的年轻人从人群里挤出来。从他的服色,以及腰间悬挂的制式佩剑来看,应该是个低阶官僚。他从怀里摸出腰牌,果然验证了张栩的想法:“我是城南的亭长陶五。”

“我是鹰扬卫的马探。出什么事了?”张栩按住长剑,从马上一跃而下。

听见鹰扬卫的名号,陶五的嘴唇明显哆嗦了一下。

平民对军方的各个机构了解不多,身为亭长的陶五却心知肚明。鹰扬卫既是军方的情报机构,也负责一些高级别的治安工作。鹰扬都尉位列宫禁武胆,重要程度不言而喻,更是他难以仰望的。坊间传闻,鹰扬卫的探子极其冷血。敌方的斥候落到他们手里,等撬出机密后,往往会被生生虐死,从来不留活命。

“军爷,这里死了两个田头汉,”陶五驱散人群,将张栩引到事发区域。

两具尸体就躺在田埂上,离官道只有十步之遥。尸体的肢足被不知什么东西绞碎了,留下满地的血肉和肠肚,样子极其可怖。

“尸体是早上刚刚发现的,死者是附近的乡民。”陶五捂住嘴,强忍住呕吐的欲望。

张栩皱了皱眉头,在尸体旁边趴下来,仔细校验伤口。

伤痕处的血肉模糊不清,细微的切口却十分平整,就像被类似剪刀的机械绞下似的。这当然不是野兽噬咬的痕迹,自然也非刀剑所为,但上哪儿找这么奇怪的兵器?

“还有其他发现吗?”张栩看向身边的陶五。

亭长一愣,支支吾吾地说,“没有了,我们只发现了这两具尸体,既没有找到凶器,也没有撞见什么形迹可疑的人。据附近的乡民指认,这两个人是来割麦子的。星台的布告官昨日颁下告示,说过几天就要下大雨。于是,他们早早就赶着“悯农”过来,趁天色变坏之前收掉麦子。”

张栩点点头。“悯农”是朱环出产的机关兽,专门用来收割麦田。那家伙长得就像一头巨首犁牛。头足吃进整株的麦子,屁股后头就抛出分离完毕的麦穗和秸秆。一人在前方牵引,矫正行度,一人在后面收拾麦粒,倒也算是分工明确。

“所以,那具“悯农”呢?”张栩眨眨眼睛。机关兽动辄以黄金计价,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农机。往往上千人的大乡,也只有两三具。

陶五这才反应过来,转头唤来一个鬓发皆白的乡民,“老头儿,军爷问你,那具机关兽呢?”

没等老人回话,围观的人群忽然散开,哄乱地大叫:“来了,来了。”

张栩的反应极快。他拔出挂腰长剑,膝盖微曲,做好了搏击准备。

田野的另一头,猛然撞出一只黑乎乎的影子,朝人群的方向疾驰而来。

张栩眯起眼睛,终于看清,那居然是一具机关兽。兽首做成了牛的样子,张开的嘴巴足够吞下一个成年男子,莫非就是失踪的“悯农”?

咸阳附近的农田以四十步为界,算不上短。可是几个喘息的功夫,机关兽就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须臾便至。

首当其冲,陶五躲闪不及,试图用剑鞘拨开牛首。

然而,一整支长剑,连带他的小臂,都被那副大嘴吃了进去。

“啊!啊!”陶五痛的直打哆嗦。牛首却仍未知足,大嘴一张一合,似乎打算将陶五整个身子都吞进去。

张栩当机立断,擎住剑柄,从陶五的肩膀处一剑斩下,削掉半条手臂。接着,张栩将腰身往外腾挪,翻到机关兽的侧边,狠狠地踢上一脚。

行进中的机关兽本就不容易保持平衡,忽遭重击,躯干立即大幅摇摆起来,不多时就趴倒在地,好似倒壳的乌龟。

此时,周围的人群才重新聚拢。张栩点过人头,一个派去告官,一个派去匠人作坊,又安排两个老成持重的汉子,搀着陶五去找医馆。

布置完毕,张栩转过头,打算再去看看那具发狂的机关兽,身旁的老人却忽然朝他跪下来。

“都怪我,都怪我,”老人涕泪横流,慌慌张张地说,“我把阿刘父子俩害死了,现在又害了陶五兄弟。”

张栩心神一冷,眯起了眼睛。

“我早听“朱环”的匠人说过,每隔半月,“悯农”都得送回作坊,说是要维养整备,延长使用期限。维养费是一笔大支出,乡里的钱财又紧巴巴的,不够使。我看那机关兽任劳任怨,从没出什么问题,也就自作主张,省去了维养费用,如今已过去五六个月了。谁知道...”

老人越说越慢,直至哽咽。

张栩叹了口气,“匠人怎么说的?”

老人一五一十地坦白。原来,“悯农”的构造十分繁复,头颅锋利如刀,肚间机簧密布,就连四足之下,也有许多自动涨紧的滑轮。一旦失去维养,内置的机簧错配,就会扰乱机关兽的运行秩序。表现在“悯农”身上,即是发疯发狂,将人也当成了麦株,无差别地进行攻击。

“说到底,它也在尽忠职守罢了。”

张栩的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。等此间事了,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将军。

“悯农”尚且如此,那些力大无穷的“丁甲”会有怎样的破坏力呢?


五.

东巡来的比张栩预想的更快。

当天下午,咸阳宫传出几道上谕。皇帝陛下即将出巡,中令赵高和左丞相李斯随驾,领命同行的人员还有内史蒙毅,皇帝的少子胡亥,以及大将作相重,鹰扬都尉张栩。

至于右丞相冯去疾,则作为官长留守都城。

这一趟出巡的奇特之处在于,它在形式上更像一道密令:除了获准随驾的数十位文武官员,其他人并没有接到准确的消息。

然而,皇帝似乎并没有隐匿行踪的打算。巡游的时间和路线早就在各个衙门和官邸间流传开来,却没有人知道消息的来源。

尽管没有布告天下,不过,就连最下等的小吏也清楚地知道,皇帝出宫去了。

围绕这场巡游,谣言和真相被控制在一个特定的范围。背后的谋划者可谓计算精准。

张栩是在宫门外领到谕旨的。他甚至没有机会回一趟家,见一见阿荆和两个孩子,就被传信的使者带往城外。

南下云梦,沿江行至会稽,接着北上齐郡,到达燕赵故地,最后向西折返咸阳。车马浩荡,一路绝尘而去。

皇帝对仙药的渴望似乎更加迫切了。车队没走多远,就接获消息,说会稽山出现了神人,山野间遍布神迹。蒙毅立即被派往南方,预计将呆上一年,以祷告山川的名义确认消息的真实性。

七个月后,皇帝的车队按照既定路线到达昌黎。后队变前队,负责第二轮戍卫的沙丘军开始接管外围防务。

绷了足足七个月的心弦放松下来,张栩终于得到歇息的机会。鹰扬卫一直负责先途探哨,搜集情报。作为马探的主官,张栩这一路都没有下过马。每天夹紧了马肚,吃喝不忌,六个月下来,大腿内侧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。

他一直没有见到相重。据士兵说,将作府有不少人都跟了来,只是一直在后队里,从未往前逾越半步。

“该跟他谈一谈关于“悯农”的问题。”张栩这样想着。如果“悯农”会出问题的话,“丁甲”只怕也将步其后尘。

夜里,他沐浴完毕,在营帐外找了块空地,看起了星星。张栩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荆和孩子们了,但他们看到的,总归是同一片星空罢?

意外的客人就在此时飘然而至。

“殿下...”张栩从草席上爬起来,忙不迭地跪下。

公子胡亥从山石的后面走出来,带着一丝玩味的神色,“都尉好雅兴,这里的星星的确特别漂亮。”

这位皇帝的少子还很年轻呢。他的胡须只有尾指长短,浅浅地贴在唇边。身上穿的是很轻便的皮甲,戴一顶绛红色的武冠。不过,常人戴这种样式的冠帽时,总会捉起髻尾,把脑后的发丝一并梳上去,露出后颈,显得干净利落。眼前的高贵公子却没这么干,而是将髻尾披散开来,遮住脖颈处的皮肤。

宫里的阉人们都说,自从少子在一场游猎中受伤,便性情大变,异于旁人,从不以常理行事。这样看来,果然如此。

张栩的脸微微一红,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:“卑职久未远行,让殿下见笑了。”

胡亥点了点头,又问:“蒙将军可好?”

咸阳宫里的大人物们都知道,鹰扬卫与上郡之间有一条秘密联络的线路。所谓鹰扬都尉张栩,既是皇帝陛下的耳目,也是将军蒙恬的听瓮。胡亥问出这个问题,无疑在提醒张栩,他们即将进行一场正式的对话。

张栩心神一紧,斟酌地说:“将军一切安好,戎人不足为惧,请殿下安心。”

“嗯。”

年轻的贵人盯着张栩的眼睛,对鹰扬都尉本人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兴趣,“我听说,你出身于蒙氏的家仆?”

“是的,殿下。”张栩恭敬地回应。

“都尉今年还没有四十岁,能受授比二千石的官职,武功应该很好,对罢?”他笑了笑。

“得陛下和将军垂青,是卑职的福分,”张栩很小心地说。

少子拍了拍张栩的肩膀,“那么,就这样吧。如果你对搏戏有兴趣,不妨来找我,我养着天下最好的搏手呢。”

夜风猎猎。直到膝盖因肿胀而酸麻,张栩才从地上爬起来。

公子胡亥已经走远了。

张栩心底的危机感愈发浓烈。少子的一番话颇有深意——公子胡亥似乎打算招揽张栩,最起码,对他展露出一份善意。

这份善意让张栩有些不安。

他隐隐觉得,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,或是阴谋,或是诡计,或是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。

公子扶苏远在上郡,皇帝和少子孤身在外,再加上咸阳宫里的百官,天下的重心被分成了三份。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。

天子的家事总是充满血腥。

张栩认为,自己必须见上皇帝一面,确认陛下的安全。


六.

沙丘宫的设计极具特色。

这里原本是赵国故地,有着粗犷悲凉的美学风格。沙丘宫室的屋柱大而宽阔,门廊高峻,连酒爵和饭簋之类的食具,都比咸阳宫里的器物大上一号。

八十年前,大名鼎鼎的赵武灵王即毙于此处。他的儿子赵何,即是堪称一代雄主的赵惠文王,就在此地杀死了自己的长兄,将父亲生生饿死。

这是一个带着诅咒的困龙之地。当然,张栩和皇帝本人都还未意识到这一点。

沙丘宫的正殿里,内侍的声音弯弯绕绕,却恰如其分地飘进张栩的耳朵:

“传鹰扬都尉。”

张栩解下佩剑,递给身旁的卫士,躬着腰从门槛上跨过去。

他一直担心,自己不善言辞,或许会惹恼皇帝陛下。论身份,张栩只是外将,品秩也不高。听说,御辇上话不投机时,连李相都曾被轰出去呢。

殿上静悄悄的。

张栩行过大礼,这才微微抬起头,将眼角的余光凝聚到长案上,竭力看清皇帝的面目。

或许有先入为主的念头作祟,张栩隐隐觉得,十五步外,皇帝的身形似乎比过去更高大一些。

事实上,他担任鹰扬卫主官快两年了,只见过三次皇帝本人。其余时间,不过借助目力远远估量而已。

皇帝的确更高大了。岁月在他身上一掠而过,并没有留下多么沉重的印记。皇帝脸上的皱纹并不多,就连眼角,也不过稍稍有一些细微的痕迹。尤其值得称道的,是他的身形。

脖颈和脊背挺得笔直,腰悬一柄金玉宝剑,剑首轻轻按在掌下。哪怕坐在矮床上,眼前的皇帝也有一副龙行虎步的威仪。

“你要奏事么?都尉。”

比起正襟危坐的姿势,皇帝的嗓音要慵懒的多,微微有些沙哑,带着一种颇为奇特的节奏感,不知为什么,这种声音总是让张栩想起将作府,联想到那些机簧和铜管。

“哦,我想起来了,你曾是蒙将军的部曲,对吧?”

“是,陛下。”

张栩以头抵地,开始梳理这些日子得到的情报,一五一十地作了交待:“...臣以为,南方的郡县应当派遣专使监护,多加防范。如今民变愈加炽烈,当年的博浪沙之患,或许还会上演第二遍。”

张栩提到的博浪沙,即是数年前韩国旧贵犯下的蠢事。所幸,刺客误中副车,只杀死了几个内侍。但各地依然存在着忠于各国王室的叛乱势力,在看不见的角落中积蓄力量。

“你说话很直接,这样很不错,既然要奏事,就毋须拐弯抹角,”皇帝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,轻声说,“嗯,我知道了。你做的很好,还有什么事么?”

“请陛下允许,准臣去一趟辎重队。从咸阳出发之前,我在咸阳城外碰上过几件事,希望能与相重先生确认几个细节,”张栩找到了机会,说的很详尽。

“哦?你要找大将作?”皇帝似乎没有注意到后半句,甫一听到大将作的名头便愣住了。

“是的,将作府的相重先生,即是“朱环”的首工。”张栩不疑有他,仍规规矩矩地说。

皇帝忽然从矮床上站起来。

张栩垂下眼帘,收摄心神,身上的寒毛一根根竖起。皇帝对大将作的名字似乎特别敏感。

他微微抬头,发现皇帝的玄色衣袍掠过玉阶,朝着他一路走来。

“那家伙骗了我,徐福也骗了我。我什么都没有找到,什么都没有。相重,相重,他仍不肯帮我做最后一件事,不肯帮我完成长生的愿望。总有一天,我要把你们全部杀光,杀光,”皇帝走到张栩身边,低沉的声音里有着极浓重的倦意,就像几天里从未入眠过似的,“蒙恬,李斯,赵高,还有相重,你们全都该死。”

张栩的喉咙一时窒住,不敢发出丝毫声响,只好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,唯恐露出一点儿表情。

“你们都会死的,早死和晚死都一个样,而我才能永远地活下去,活下去...万世一统...”

皇帝低声呢喃,断断续续的字句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,声音里则有着某种神秘的意味。这番话不知是他说给张栩听的,还是说给他自己?

“滚吧,鹰扬卫的娃娃。”

皇帝似乎觉察到自己失了神,重新回到矮床上坐定,拿起了一盏酒爵,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琼浆。

接着,酒爵被丢到玉阶下,摔的粉碎。啪!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
张栩飞也似地退出去。


七.

去往将作府临时驻地的路上,张栩的心神仍然沦陷在深切的恐惧之中。他不清楚皇帝究竟为什么对他说出那样一番话,他更不明白,陛下居然想要杀死将军和赵中令。

皇帝疯了?蒙恬是主镇北方的大将,身系北疆安定,自不待提。而宫廷近臣之中,中车府令几乎是皇帝最亲近的人。赵高屡次犯下死罪,却常常逃脱罪罚,直到成为中令,位列上卿。民间笑谈,说咸阳宫里有三位相国,左李右冯,还有一位“媪相”,赵中令的受宠程度可见一斑。

皇帝居然打算杀死自己的左膀右臂?

胯下的马儿似乎也感应到主人的沉默,开始犯懒,走起路来有气无力,速度只比牛车快上弗许。

三十里的路途,足足走了两个时辰。张栩到达作坊的时候,夜色已深。

匠人作坊刚刚盖起十来个草庐,显然还在新创阶段。听士兵说,自东巡以来,将作府每到一处城池,必择地起屋,点火开炉,绝没有例外,也不知在忙碌些什么。不过,皇帝陛下多的是金子,自然经得起折腾。

“沙丘宫的作坊该是最后一处了罢?”张栩摇摇头。从这里西去,离咸阳并不太远,走上一个多月也就到了。

他沿着铁水炉子边走边看,早已胸有成竹。果然,在炉群的最中央,一座简陋的草舍显露出来。

张栩将佩剑从腰后解下,擎在掌心。这样一来,拔剑的速度要快得多。

以一名情报官员的直觉和判断力,他决定把真相的突破口放在将作府上,尤其是大将作本人。

借着火盆里的亮光,张栩如愿望见相重的身影。相重也发现了门外的军官,朝他招了招手。

“好久不见啦,张都尉。”

相重拉出一张木头做的小凳,递给张栩:“条件艰苦,都尉千万别见外。”

张栩默然点头。他张开嘴,试图说些什么,却不知如何开口,“皇帝陛下...”

“别忙,先喝口茶,缓一缓,”相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小壶,随手丢在火盆里。

两人盯着跃动的火苗,忽然都沉默了。

很快,水被烧得滚烫。

等分好了茶盏,相重变戏法似的,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,里面有切成丁的果脯,小枣,盐花。各取少许,翻手添进茶里。

他的动作有条不紊,十分沉静,似乎并不关心接下来的谈话内容。

“枣茶汤,过去在莒城很流行呢,”张栩眨了眨眼睛,“先生长于齐地?”

相重吹着茶汤里的热气,接着浅浅抿了一口,“是的,我出生于莒城附近的小村庄,一个叫作徐渚的地方。时间过的真快,我已经二十年没有回到故土了。真怀念那里的风景呀。”

他瞥了一眼张栩手里的剑,淡淡地说,“都尉见过皇帝陛下了?”

“见过了。”张栩点点头。

“怎么样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相重哈哈干笑了两声,脸色开始变得沉肃,克制,“想听故事吗?都尉?”

没等张栩开口,他已经自顾自地开始了叙述:

“我学艺于相里氏,你知道这个名字吗?当年翟祖神游四海,余下的墨家便分为三支,南方邓陵氏变为游侠,锄强扶弱,仗剑天涯,齐国相夫氏则醉心于辩论,成了酸朽的书生,只有秦国的相里氏继承翟祖衣钵,一门心思钻研机关和傀儡术。”

“墨者,为义,利天下也。”张栩感慨地点点头,示意他可以继续。

相重叹了口气,“传到我这一代,相里氏早就放弃墨家的名号,改名为“朱环”,成了匠人世家。而我,则是“朱环”最好的工匠,继承了相重这个名字。”

“相重,原来是一个公用的名字么?”张栩恍然大悟,“怪不得,我从来没有听过相这个姓氏。”

“凡是出自“朱环”的匠人,一待成为首工,便要放弃自己的姓氏,继承“相重”的字号。这是相里氏的传统,也是“朱环”延续多年的习惯。”相重点了点头。

“真是个奇怪的规矩,”张栩暗自撇嘴。

相重微微闭眼,开始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:

“前任首工是个说话刻薄的糟老头,对我的出身一直颇有微词。但是,就连他也承认,我是个天才。是的,我将傀儡术推至巅峰,达到前人从未尝试的新境界。“悯农”,“流马”,“丁甲”,都是我的得意之作。若是翟祖见到我的作品,也会张大嘴巴,啧啧称奇罢?”相重轻轻抚摩额头,微敛笑意,脑海中似乎正在想象与墨家先祖见面时的场景。

张栩将最后一口热汤咽下去,屏住呼吸。他猜想,故事的转折马上就要开始了。

相重闭上眼睛,声音开始变得飘飘忽忽,“三年前,皇帝来找我,希望我能够医治他的沉疴。”

“陛下的风痫已经病入膏肓,大限将至,哪怕扁鹊再世,大概也救不回来。他问我,有没有办法延长他的寿命。”

“你答应了?”张栩轻声问。他听说过风痫,那是一种谁也治不好的绝症。发作时,病人癫狂至极,可能会在极端痛苦中死去。

相重点了点头。

“医者对风痫束手无策,但我能够用另外一种讨巧的办法取胜。那原本只是一种设想,但皇帝给了我足够的金子,以及不可违抗的命令。我开始尝试制作蓄能装置,设计更复杂的机簧和应答系统,用薄如蝉翼的铜片连结脊骨和头颅。”

“翟祖当年与公输班论战,赢下一套精巧的飞鸢术,讲的是如何让木鸢在空中保持平衡,并尽量减少炭精的消耗。这套理论成为傀儡术的技术基石,也是“长生”一直保持良好运转的依仗。”

“我用麻叶使他沉睡。当皇帝醒来的时候,他的腿已经被一支黄铜制造的傀儡支足替换了。接着,我替换掉另一条腿,然后是手臂,脊骨,颈枕,这些过程花了我一年半的时间。”

张栩的喉咙咕哝了几下:“那就是“长生”?你究竟制造了一具什么样的怪物?”

相重摇摇头:“怪物?不,那只是一种傀儡术罢了。黄铜制成的肢足如同一副绝佳的骨架,支撑着皇帝的身体。这样一来,风痫并不会让皇帝倒下,像个失智的孩童。他需要在臣子面前保持英武的形象。”

“然后呢?”张栩低声问。

“后来发生的事情,才是最可怕的,”这位技艺高超的匠人捂住嘴,似乎唯恐说出什么恶魔之语,“皇帝的风痫更严重了,他变得劳累,嗜睡,处理政务的时间越来越长。他说,希望我能替换掉他的脑子。”

张栩腾地一下站起来,接着又脱力似地坐回去。

“皇帝用“朱环”威胁我,扬言要把它变成宫廷的私有武库,我无可奈何,只好勉强为之。”相重苦笑着说。

“你真的能办到吗?”张栩已经听过太多惊人的消息,内心早已麻木。

相重轻轻摇了摇头,“脑颅的构造堪夺天地造化,凡人岂能窥察?不过,皇帝说,他不需要喜怒哀乐,不想要任意一种关于人的情感和变化。他只想要长久不衰的生命,以统驭天下万民,那就够了。”

“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,”张栩默默地说。

“是的,无人例外。当我替换第一块脑颅组织的时候,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。皇帝变得更加多疑,疯狂,乃至于想要杀掉天下所有人。”

相重低下头,嘴角露出一丝不忍。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火盆,思索了一会儿,静静地说:

“公输班曾经在飞鸢术里提过,当木鸢无限接近于真实的鸟儿,人们就会生出恐惧的情绪。这个道理,放在铜偶身上也是同样适用的。当皇帝无限接近于傀儡,或者说,当傀儡无限接近于皇帝,我越来越害怕见到他。”

张栩站起来,将手里的铁剑重新别到腰上。他看向窗外,心里轻轻喟息。

夜色更深了,月亮藏在乌云背后,始终不肯露出一点儿真容。整个天地,好似一条漆黑如墨的静流,不知会将整个王朝带往何处。


八.

张栩将甲胄穿戴整齐,早早出现在沙丘宫的门楼上。

意有所图的公子胡亥,陷入病态的皇帝陛下,以及终于吐露真迹的大将作,昨天的经历就好像一场噩梦。梦醒了,但生活还要继续。

目前为止,大将作并没有出格的举动,皇帝仍然保有基本的理智,而他依然是鹰扬卫的都尉,一切都稀松平常,和过去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两样。

“日出了,都尉。中午您想要吃点什么?”

老杂役送来粥点,还带来一些新鲜蔬果。沙丘宫的饮食配给果然比行旅中好得多。

张栩却没有享乐的心思。他的心头沉甸甸的,总觉得不太舒服。

一早,他就派了几个探队出去,至今还没有回来。那帮家伙!果然一到沙丘就懈怠了。该好好教训一番。

他的手下有四十九名最好的马探。按秦律,凡是调动五十人以上的部队,都需要皇帝亲自下令,颁给虎符。为求机警灵动,各个情报机构几乎都以五十人为限,绝不敢逾越半分。

所以,当张栩看见宫外出现一支五百人的部队时,心口立即开始剧烈地跳动。

从旗帜和服色看,这支部队来自羽林军的黑水曲,是赵中令麾下的精锐骑兵。

张栩的心思开始飞快运转:作为拱卫皇帝的亲军,黑水曲原本驻扎在沙丘宫往南六里,哪怕算上集结的时间,来回的脚程也只要半个时辰。

皇帝签发的部队调令,都应当知会戍守宫门的军官。然而,张栩作为轮戍的主官,已经在门楼上呆了一个多时辰,还未见到任何一块虎符,未签注过任何一条公文。

有点儿不对劲。

“吹号!吹号!“张栩一边吩咐门丁,去拿墙上的号角,一边迅速起身,准备向李相报告这件事。

但门楼下的石梯已经被堵住了。

公子胡亥披坚执锐,面露微笑地望着他。

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,快得不可思议。宫门打开,黑水曲的士兵一列列奔进来,没有遇到丝毫的反抗。

宫门附近的二十名宿卫已经投降了。门外有五百名最精锐的士兵,皇帝最宠爱的少子则穿着整套盔甲,亲身站在这里。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,没人会蠢到违抗他的命令。

人群开始往沙丘宫的偏殿涌去。

见到左相李斯的时候,张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。

李斯和赵中令站在一起,距离还很近,没有半点儿被胁迫的样子。难道,堂堂大秦的左丞相,也是阴谋的策划者之一吗?

但李斯微微垂首,并没有迎接张栩的注视。

到底发生了什么?皇帝陛下呢?

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。

沙丘宫的偏殿之下,竟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地窖。干冷的石阶逐级向下延伸,空气中传来淡淡的松香味。行至尽头,一个方方正正的囚室映入眼帘。

张栩第一眼就认出来,这是一个囚室。因为它不管从形制,还是构造上,都是用来囚禁某人的。石室中央的地面凹下去,恰好架住一个灰黝黝的大铁笼子。

若是官营铸坊的工匠们见到了,只怕大光其火,狠狠骂上两通。那样纯净的铁材,没造上几十柄上好的铁剑,居然拿去打了个铁笼子。暴殄天物!

难道,它是用来囚住真龙的吗?

左相李斯,中令赵高,以及一众随驾的文武近臣鱼贯而入。看来,统统都到齐了。

刀兵相绕,张栩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,知趣地闭上嘴。

石墙上的火炬被依次点燃,头顶的光线开始变得明亮。群臣的视线,也逐渐投到地窖里的锁台上。

那是一个披头跣足的男子,双手被紧紧缚住,只从铁笼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来。

张栩是首先发现异状的人。他所处的位置较为靠前,尽管男子仅露出侧脸,但张栩还是从面部线条,以及那副雍容的气度上有了判断,心神一颤,口中不由失言:“陛下!”

张栩跪了下来。

除了李相和赵中令,张栩身边的人几乎都跪下去,没人敢抬头细看。皇帝的威严早就嵌入心神,哪怕隔着铁笼也有巨大的震慑力。

铁笼里的男子却没什么反应,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。细细听去,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疯语罢了。

“你们真正的陛下,在这里,”公子胡亥一身英武的戎装,从阴影处走出来。火光映衬下,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凶狠过头了。就像孩童终于得到半块饴糖,便迫不及待地吞下肚的急切样子。

“他不是你们的皇帝,他只是一个傀儡,”胡亥阴恻恻地说,“让你们看看他的真面目。”

铁笼中的男子挣扎了两下,好似被激怒了。

但他无法做出什么实质的反抗,因为胡亥的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:“神游。”

简简单单两个字,却有着莫大的威力。男子的手臂倏地软下来,眼睁睁地看着胡亥的长剑伸进铁笼,抵在自己的脖颈处。

“住手!”张栩低吼一声。

不过,张栩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少子并没有一剑结果乃父的性命,而是挑开他的衣领,用剑尖划下去。

那是一柄好剑。剑刃轻轻转动,男子身上的袍袖和薄襦便尽皆裂开,露出内里泛黄的肌肤。

火炬上的焰苗跳跃,映射在肌肤上,微微摆动,有一种奇特的美感。

不对,那不是泛黄的肌肤,而是整副黄铜制作的肢足。

男子身形忽地一顿,披散的长发被拢到额前,露出脑后密密麻麻的机括和簧片。除去脑颅里的主叶和少许白髓,男子的身上再没有一丁点儿堪称血肉的东西。

皇帝是一具铜偶!

胡亥收剑入鞘,目光在群臣的脸上逡巡不定,“你们要效忠于他吗?一具金铁做的人偶?”

群臣鸦雀无声。

胡亥凑近铁笼,低声耳语:“公输班说的没错。此时,他们并不畏惧你的身份,而是害怕你的内在——一具铜偶。”

男子的五官虬结在一起,闷哼两声,却无法有更多的动作。

胜负已定。

赵高笑了笑,从怀里取出一张手帕,轻轻揩了揩脸颊。李斯干脆转过身去,来了个不理不顾。

张栩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来。他算不上彻头彻尾的忠君之士,对皇帝陛下的行事风格也颇有微词。但将军对皇帝陛下的忠诚是毫无疑问。这意味着,张栩是这里唯一的忠臣。

不过,若选在此时发难,绝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。周围到处都是黑水曲的健卒,双拳难敌四手,以张栩的武功绝讨不了好。

张栩低下头,心里细细思忖,该如何重新召集鹰扬卫的部属,夺回沙丘宫的控制权。

但胡亥显然不打算放过他。

“张都尉,我知道,你是这里唯一的忠臣,“少子似乎轻易就看穿了张栩的心思,眼神开始变得锐利,“我一见到你就明白,你的结局不会太好。所以,放弃那些想法罢。”

“你...”

张栩并不是引颈待戮的性子。他腾地一下站起来,掌心转到腰侧,却抓了个空。一开始,张栩的佩剑就被士兵收缴,只余一把空空的剑鞘。他摇摇头,只好解下鞘身,一把掼出去。

胡亥往后点足,轻轻巧巧地避过攻势。

转眼间,张栩的双手即被士兵按住,束手待戮,一如铁笼里的皇帝陛下。

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。

“很可惜,在我心里,你本来是替代蒙氏兄弟的备用人选。”胡亥脸色一沉,接着无声地递出剑尖。

腹下传来的疼痛由点成面,顷刻间变大了许多倍。张栩发觉自己的身子变得沉重无比,但很快,那股难以摆脱的沉重感,又好似成了轻飘飘的游烟。

他的世界翻转了一半。胡亥的脸倒了过来,声音里仍然有着某种神秘的意味,“傀儡始终是傀儡,不该做天下人的皇帝。”

视野里的场景,渐渐变成一片火光汇成的地狱。桐油漫漫地趟过,整个囚室都燃起大火,吞噬了一切生灵和死物。铁笼里开始流出铜金色的汁液,看上去惊人的可怖。

张栩的意识海中冒出最后一个闪念,“好一个困龙之地。”

接着,黑暗降临。


九.

登基大典已经过去快一年了。

某个乌云蔽日的傍晚,皇帝陛下的仪仗开始进入将作府。

与先皇一样,新晋的皇帝陛下也非常喜欢机关和傀儡术,每半个月都会来一趟,从无例外。

炉群的中心,大将作的精舍里,皇帝陛下正从矮床上直起身。

尽显疲态的大将作开始默默地收拢皮囊里的器具,包括两把锉刀,一柄细长的燕尾刃,以及密密麻麻的机括和簧片。当然,地上还有几团沾满血迹的纱布。

“我的手指还不够灵巧,尤其是在用剑的时候,而且,神庭和百会周围总有隐痛,”皇帝皱了皱眉头。

“这是正常现象,督脉的穴位比较复杂,还是不要妄动为好,”大将作盯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,心头泛起一阵酸涩。以皇帝十分哑忍的性子,只怕并没有隐痛那么简单。有些特别的痛苦,足以痛彻心扉,透入骨髓。

话说回来,比起往日的情形,皇帝的性格早已改变许多。这究竟是傀儡术带来的影响,还是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呢?

三年前,这个年轻人自愿卖身“朱环”,并献上一大笔财赀,甚至甘愿接受那场非人的试验。

来自韩国的旧贵族,与怀念田齐遗风的墨家匠人达成合作。他们扭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。

已经死去的始皇帝或许永远也没有想过,他还有另一个翻版,或是同类。

一个更成功,更出色的傀儡——世上第二具“长生”!

自那次试验后,年轻人便发生了蜕变,变得敏锐极了,甚至能够觉察到他人的想法,有着未卜先知的玄妙。他总是能够看穿别人的意图,抢先拔下筹码。或许,这是变成傀儡的某种代价。傀儡有着独有的思维方式,从不为外物左右,这让它们能够感知更多的情绪。人的五官只能看见或是听见,傀儡则能从肌肤湿度和表情的细微变化里抓住破绽,为达目标誓不罢休。

到了最后,布局长达三年的奇谋终于奏效,完成偷天换日之举。谋略如李斯者,阴诡如赵高之流,都变为年轻人的棋子,不知不觉地成了弑君的帮凶。

世上唯二的两具“长生”,偏偏是一对仇敌。不过,胜败已然揭晓。

始皇帝输了。年轻人是最后的赢家。

相重越来越怀疑,自己还能否改进傀儡术。看起来,像年轻人这样的傀儡会逐渐领悟世间的至理,并找到他们自己的路。它们真的还是死物吗?对傀儡们来说,相重或许只是一个引路者,而不是造就它们的人。

假以时日,它的智谋会发展到怎样的境地呢?

相重迟疑了一会儿,叹了口气,轻声说道:“子房,你成功了。”

“成功了吗?”皇帝将手掌伸到脑后,自己盖上那片铜板,声音里有着某种神秘的意味:“不要再叫我子房。从韩国灭亡那一刻起,张良就已经死了。等到暴秦分离崩析的时候,他才会重新活过来。”

“我需要做的事情,还有很多呢。”

窗外,大雨倾盆而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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